新学期刚探了个头,我的好日子就跟着咽了气。班里那些考试靠前的,一股脑儿全被捞进了新编班。我也在其中,被扔进教室最后一排的阴影里,像个刚被剔出羊圈的孤狼,孤零零蹲在角落,连喘气都显得多余。一抬眼,前面那一排排晃动的脑袋,神思都写在脖颈上了,哪怕隔着层起雾的毛玻璃,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。

我这人,心是玻璃碴子糊的,环境一换窝,就像鱼离了水,立马瘫成一片打蔫的菜叶。那点刚攒起来、想往前凑凑的心思,也就“啪”一声,崩了弦,没了。两边坐着的哥儿几个,跟我也都不是省油的灯——一身泥,哪儿亮堂得起来。左边那位,上课眼皮沉得像粘上了浆糊,下课人影一闪就扎进了网吧那片蓝光沼泽。他活得轻飘飘的,像个断线的魂儿,踩着棉花云游四方。整天罩着层壳,外面天塌了也不带抬头的——这种人最省事,也最没意思。心思沉得死,像被封死在水底的铁盒子,撬也撬不开。

右边那位,是我们班那三对“鸳鸯谱”里率先散伙的一只。对他来说,分班反倒像场松绑——起码不用天天抬头撞上前女友的睫毛,省得那点没长好的旧疤又被划开一道口子。挪了地儿,换来点喘息,他倒像是从缝隙里捡回半条命。不过那点破事,说起来跟馊掉的隔夜饭一个味儿——冷,腥,还带点反胃。他女朋友,被班里一个滑头浪子一句玩笑给“吹”没了,就跟肥皂泡似的,噗一声,碎得不留渣。他嘴上装哑巴,背地里却咬牙切齿,嚷着要连根拔起,换个地方重新烂一遍。他那股子恨,像烧红的炭埋在灰里——不冒火,不冒烟,但一伸手就烫。一点就着,稍一拨弄,就能点燃一场好戏。

我呢?也没比他们干净多少,顶多是烂得静悄悄。那阵子,脑袋一门心思钻进网线那头,像条贪光的虫子,扑腾着往虚拟的海市蜃楼里捞金子。夜夜熬鹰,白天坐在教室,眼皮沉得像灌了铅,整个人塌成一摊搁浅的死水,连翻个身都嫌多余。

班里有个女生,生日跟我同天,却像是活在截然不同的日子里。说起我来,总带点掐细了嗓子的语气,挑不出明刀,句句带刺:“哟,醉生梦死哪。”那调门,像把绣花针泡了冰水,细细地往人皮下扎。乍听像关心,细嚼全是倒刺——这种人,最爱拿别人的混沌当自己的清醒,踩你一脚,好显出自己走得笔直。

有天我实在闷得慌,背地里拿胳膊肘捅了捅右边那位,声儿低得跟蚊子哼哼:“哎……你是不是,真让人撬了墙角?头顶都快绿出点野草了吧?”这话一半是真想打听,一半也就图个乐子,看看他那锅压太久的闷火,拨一拨能不能炸出点响儿来——最好燎着,正好让我瞧场热闹。

他脸“唰”地一下黑了,像墨泼上去,沉得发亮,半个字没回。这一沉,比跳起来骂人还有劲儿——像块石头掉进井底,没听见水声,光看见水纹一圈圈散出去,后劲儿全在下面藏着。

后来才从风声里听说,那位滑头浪子啊,背地里开的花,比谁家都旺,哪止一朵两朵,是整个花园都野得发疯。这消息飘进耳朵那刻,我又想起他那天脸憋成猪肝色,心里那副模糊的拼图终于“咔哒”一声合上了。他哪是输给谁的脸,分明是栽在那一整套自己根本看不懂的“本事”里——那种能让人心甘情愿往坑里跳,还以为自己踩着云端的“本事”。

这事儿啊,像团被猫爪抓烂的毛线,越扯越乱,最后落一地碎絮。风一吹,哪还有个整的影子。新班也不是铁板一块,好歹,我还是勾搭上了个“朋友”。那小子,个子不高,黑里透亮的皮肤,鼻梁上扣副眼镜,乍一看,像我初中那会儿的兄弟大龙,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。

他老说羡慕我。我懒得追问,到底羡慕个啥——是羡慕我这张脸皮子看着还算体面?羡慕我兜里那几个叮当响的钢镚儿?还是羡慕我趴在桌上能睡得踏实,卷子一发,分数比他啃半宿的还高那么几分?他眼里那点光,照见的不过是我故意晃出来的东西——那点假装出来的从容,那点不费劲的“聪明”。让他这么看着也挺好。起码在他面前,我能松松绑,不用时刻绷着脸演。他哪懂啊。他眼里那点“好命”,在我这儿,早成了一堆压秤的破铜烂铁,晃着响,其实烂透了。

我这人,里子早掏空了,塞满了滋滋作响的炮仗。所谓的“光鲜”,不过是糊在外头的一层薄油纸,贴得再整齐,一点就炸。真要崩了,崩着谁算谁倒霉。我走的这条路,早就歪了,歪进了没灯、没风、没出路的死胡同。“普通人”的日子?呵,想都别想。我脑子里烧着的,不是理想,不是未来,是滚烫的恨意。噼里啪啦烧着,日夜不息,烧得我天灵盖都快顶穿了。那阵子,教室最后一排的兄弟们,个个都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滚油里翻腾。谁都知道这锅蹲不长,谁也说不清——能蹿去哪儿,又能不能活着落地。

日子发酵了,像一团馊掉的面,黏糊糊、扯不烂,一股子酸气慢慢熏上来,腻得人发晕。好不容易熬到期末考,我干脆破罐子破摔,故意往卷子上泼了点凉水——就想看看这口锅到底有多烫,能不能把我逼出一脚。结果呢?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。老天像拿我当死面团,不揉也不扔,就摁在锅底慢火焖着,连挣扎的泡都不给一颗。

最后一排那群难兄难弟,终究没熬住。考试一过,一大半像受惊的鸟雀,扑棱棱飞得干干净净,只在风里落了几根褪色的羽毛。场子冷了,锅底也见了底,像最后几根柴都被抽走了,连热气都不剩。看他们走光了,心里竟透出点清凉——不是解脱,是那种“只剩我还在泥里打滚”的凉,凉得透骨。

我抓起电话,拨给大表姐,她那头答得利落得很,说办借读的事不费事儿,口气轻快得像给我递张游乐园门票。她大概觉得我这是奔着金光大道去了,在我听来,不过是换个坑站着,往下多瞅两眼罢了。换地方?换的只是地图上那一块土,坑还是那口坑,只不过看起来新了点,糊我那层油纸用得顺点。一个学期泡在这摊烂泥里,我心里的那点火星子,早就“噗嗤”一声,熄得连黑灰都懒得剩。那时候我是真想撂挑子,干脆把一摞破书当废纸卖了,像扔掉一双磨穿底的烂鞋,连绑鞋带的心思都省了。

可我妈那头,像上了锁的闸门,一点缝都不肯松。她那股子拧劲儿,我太清楚了——认准的路,十头牛也撅不回来。硬杠?除了崩自己一脸血,没别的结果。对付她得绕弯,得耗,得熬到她自己也觉得没路了才行。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:真想让我顺着这根快断的独木桥走出个金光大道来?别做梦了。那还不如盼咱家院子里蹦出只金蛤蟆。

我这块料啊,早让那一个学期的烂泥裹得严严实实,里头都闷出一层毛了。现在挪窝,也不过是把发霉的土豆换个筐,心儿照样是烂的,一点不差。至于怎么在新筐里,让外头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,甚至踩着别的“土豆”垫垫脚——那才是我该琢磨的事。

暑假的闸门一开,我就晃晃悠悠溜进了未来要念的那所学校,打着踩点儿的名头,实则闲得发慌。门房的墙壁上糊着张大得离谱的广告,“散打”“拳击”几个黑粗字杵在那儿,像鱼钩上的饵料,专等着我这号闲得长毛的鱼来咬钩。 我脑门一热,指头就戳了上去——拳击,三十节课,一千五。得嘞,这暑假,除了在网线那头捞点散碎银子,剩下的日子,看来得都埋在拳头里了。

教练是学校体育老师,动作没教几个,大半时间都当你是条拉磨的驴,圈着地耗。三十天,跟直拳、摆拳死磕到底。那架势, 不像教本事,倒像是用枯燥把人的劲头一点点磨平,让你觉得这钱花得,除了累,啥也没捞着。 血亏!那副我咬牙花三百多买的拳击手套,扔角落里快闷出霉味儿了,心里头翻来覆去琢磨,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没选散打?那玩意儿花样多,看着就值钱!

可谁成想,后来跟同学瞎闹,随手一拳,那小子还真跟根木桩似的,“咚”一声倒地,趴在地上喘得跟狗似的,三分钟都爬不起来。我站那儿,指关节还带着点麻,心里那股子憋屈,像被什么东西哑火了,噌地一下,全没了——得,这一千五,花得不冤。 这钱,买的不光是那几拳,是往后跟人呛声时,心里那份不露怯的底气。 知道拳头能砸出什么动静,腰杆子自然就硬了三分。

暑假里,阿红的头像一直灰着,像颗沉在水底的石头,死沉死沉的。我猜她考完试,大概跑哪儿疯去了。心里头盘算着: 要是中考顺利,九月开学,兴许还能在这所高中撞见她——这地方就是天然的“偶遇”场子;要是砸了,天知道她会被命运甩到哪个犄角旮旯,那大海捞针的劲儿,想想都费劲。

半年后,她那死透的网号突然诈尸,蹦出一句:“你绝对猜不到我在哪儿。”手一抖,没回话,先查了她IP—— 嚯,好家伙,跑周边县里一个私立高中去了。 这地址一出来,她后面要说什么,我心里就画了个七七八八的框框。 至于那个摇滚小子,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我面前撒欢,口水横飞,眉飞色舞地炫耀他跟阿红有多腻歪。我连个白眼都懒得翻。他那点显摆劲儿, 就跟把底牌明晃晃摊在桌上一样蠢。 横竖,上回是我先点的火。腻了,指头一碾,他俩的名字一块儿沉底,干净利落,连个泡都不冒。 省心,也省得听他聒噪。

世界小得像条弄堂拐角,兜兜转转,阿红的消息还是会飘过来。听说高考砸了,去了个名字花哨的民营大学;再后来,毕业了,第一份工作是当秘书。她的消息隔三差五就飘过来,跟茶水间的闲话似的,怎么堵都堵不住。这些零零碎碎,像拼图碎片, 我下意识地就接过来,往脑子里那个关于她的旧框框里填。 填着填着, 我也不知道哪天起,心里那点关于她的影子,竟也跟着淡了——像旧衣服上的香水味,刚开始还偶尔闻得着,再后来,洗几回,就什么都没了。说到底,我其实还挺想她活蹦乱跳的,毕竟她小时候那副心脏病的毛病,医生都说得跟判刑似的。可人啊,没病也能活没了。再往后呢? 她这人啊,就像一滴水掉在滚烫的柏油路上,“滋啦”一声,蒸发得干干净净。 连点水汽都没留下,干净得让你连唏嘘都找不到落脚点。

高二开学第一天,大表姐把我拉进学校,丢给我个选择题——语文班还是英语班?一提英语,我脑子里就蹦出初中那个班主任老徐那张酸黄瓜脸,还有他那股子恨不得把人摁在单词本里的劲儿—— 没多想,果断往语文那头钻。 这选择,一半是躲老徐的影儿,一半是觉得语文那池子水,总归比英语的浑点,好摸鱼。 后来才知道,初中哥们阿然稀罕的那个气质姑娘,居然就在隔壁英语班当了体委。心里暗笑: 阿然那小子要是早知道,怕不是肠子都得悔青,选错班,错过“近水楼台”。

新学校咋说呢,不赖,比之前那花钱买罪受的私立强出八条街去。刚来那阵儿,我被塞到讲台下面,第一排前头,孤零零地晾着。那位置,跟探照灯底下似的,老师眼皮子底下,想打个哈欠都得掂量。 就这么干坐了小一个月, 耳朵竖着听,眼睛瞄着看,看谁跟谁熟络,谁说话有分量,谁又是闷葫芦。 才慢慢化进这锅粥里,熬得不生不熟、半软不硬的,算混了个脸熟。

坐我后头那姑娘,叫陈溪。人如其名,真跟山涧里刚蹦出来的溪水似的,凉沁沁的,带着股青草砸出汁儿的鲜气儿。她那种人,搁人堆里一点不扎眼,安安静静的邻家女孩,可一旦凑近了,腿就挪不动道儿了。她身上那股味儿,像午后晒过的阳光,暖烘烘的,干净得很,闻着就叫人松了劲儿,恨不得靠过去多晒一会儿。 这味儿,本身就是一种“场”,不知不觉就把人往她身边吸。 她那双眼睛,干净得过分,亮得跟玻璃珠子似的,透亮、温温的,像午后晒懒了的阳光,心头软得像被风轻轻拨了一下。

她笑起来的时候,像阳光撒在水面上,碎银乱跳,亮得晃眼。可我总觉得,有时候,她那眼神干净得太过头,像水面反光,晃得人不敢直视, 总觉得那亮光底下,藏着点你看不透的东西,怕一不小心,就把心底那点鬼火都照出来了。 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儿,反正老想躲。 她身上的那股味儿,越是靠近,越像迷雾里的花香,香是香, 可深吸一口,指不定哪天就栽进去,爬不出来了—— 这感觉,跟掉进个温柔的陷阱似的,等你发现不对劲儿,脚底下已经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