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钱一撒出去,哪儿是了事?做买卖这碗饭,呛得下第一口,还得撑得住后头那几勺。我早盘算好了,先亏个一年半载,权当给摊子垫个底儿,没啥稀罕的。可那窟窿摆那儿,能装聋作哑?小川子那头,指不定哪天还得往里添几把火。这一年多,八成兜里又得刮得比脸还干净。心里那本账,翻得比谁都勤快。
说到底,拿钱打水漂,我不是头一遭。网线上捞出来的那点钢蹦儿,我妈心里明镜儿似的。她从来不问,也不管我往哪儿撒。她就那样——我敢跳坑,她就在旁边,闷头不吭声地给我填土。她的故事,沉得跟冰山似的,不动声色,光露个尖儿,就够人冷得打哆嗦。这沉默的支撑, 是她用自己的方式教我, 有些坑得自己蹚, 有些路得自己扛。
眼一闭一睁,年关就撞到鼻尖儿了,我也算跌跌撞撞熬到了十八的门槛儿。除夕那晚,显示器的蓝光啃着屋里的黑,手机忽然嗷一嗓子——十八岁头一个电话,竟是陈溪打来的。她那声儿软软地,从听筒那头爬过来,脑子里唰一下就浮出她那双清得能照见人影儿的眼。就那一瞬,我腔子里那颗早就锈死的心,像被人敲了一下,铁锈簌簌往下掉,露出点生涩的红,烫得我心里直哆嗦。我想说点啥,又噎在嗓子眼里,半个字蹦不出来。
我爸命没了,我妈也搭上半条命,我这身子骨,扛得也快散了。家里这摊破事儿,我还有啥资格张嘴?可心里那团火,就是怎么也灭不掉——人啊,嘴上说得再好听,说放下,其实心底还攥着半截没烧尽的捻子,死死拽着那点不甘,硬往前撞。陈溪那丫头,我是真想靠近她,可我这身灰, 真沾上她, 怕不是把她那点光亮也捂熄了。
大年初二,我照例去大伯家给爷爷拜年。屋里早早就挤满了亲戚,人声吵嚷,热闹得跟锅盖掀了似的。原来是三姑的儿子,也就是我那二表哥,带着新娶的媳妇进门了。听说两个月前刚结的婚,这事儿我压根儿不晓得。自打我爸走了,三姑就跟我断了话头,这种事她更懒得搭理我。
那姑娘是个小学老师,个子瘦高,脸蛋白净,一进门就低眉顺眼地给长辈们敬茶,声音细细软软的,像只猫儿。屋里顿时起哄,夸她嘴甜、懂事,说二表哥有福气。可最爱插嘴的三姑,今天反倒一句话没说,连她那句挂在嘴边的“钱得攥在自己手里”都不提,就坐那儿,笑眯眯地抿着茶,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安安稳稳的,像一条蜷在角落里的蛇,盘着心思—— 这反常的安静,比嚷嚷还扎人, 是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, 这儿她说了算, 新媳妇好不好,轮不到别人插嘴,等着人自己撞上来。
我靠在角落,盯着那姑娘弯腰倒茶的背影,心里头那股冷幽幽的味儿直往上冒—— 不是同情,是怜悯她还没看透这潭水的深浅。 她这副乖巧样儿, 在这屋里人精眼里, 不过是块新挂上去的、好看的招牌罢了>。我低头笑了笑,笑意淡得跟凉水似的,心里慢慢剐着:“这姑娘啊,八成还不知道,自己是跳进了什么坑。给爷爷拜完年,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,借口还有事,悄悄溜了。饭没吃。我心里有数—— 现在这张桌子上,热闹是他们的, 我杵在那儿, 就是根碍眼的刺。
我推门出去,天正擦黑。街上空荡荡的,连条野狗都没有。巷口那盏灯早瞎了,只剩光秃秃的杆子杵着,底下几块碎亮,像谁吐的烟圈,散着股陈旧的焦味儿。我走到巷口,鞋底一黏,像被什么黏住了似的,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。屋里灯火明晃晃的,窗玻璃蒙着哈气,里头那群人影晃来晃去,活像锅里煮烂的饺子。真他娘的怪,一屋子人,倒像在唱戏。灯越亮,脸越假—— 那光,照得见衣裳,照不见心。我扯了扯嘴角,笑意淡得像嚼着冷灰,心口那块地方,突然就凉了,跟井底泡烂的秤砣似的,沉,腥,没半点温度。手往兜里一插,转身走人,脚步声落在巷子里,轻飘飘的,听着倒像是别人在替我走。这冷清, 反倒比屋里的热闹更真。
印象里,我爸没了之后,三姑也就跟我说过那么一句话。有一年家族饭局上,她慢悠悠夹了块肉,头也没抬,顺嘴甩给我一句:“咱家虎皮衙门里有人,有事嘛,一个招呼的事儿。” 语气轻飘飘的,像风里撒了把灰,不咸不淡,听着像关心,骨子里却带着股阴阴的威胁—— 这话哪是说给我帮忙? 分明是拿根针, 轻轻巧巧就把我钉在了下头, 提醒我自己的斤两。 顺手就把我往下一按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她压根不屑跟我废话。 她早就坐稳了,稳得跟个钉子似的,死死钉在那儿—— 这句话,就是她钉子的倒影, 扎给我看的。 谁也撬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