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晃到阿迪家酒馆门口,铺子早关了,里头那盏小灯还亮着,昏黄着,像条半睁眼的蛇,眯着眼盯着街口,冷不丁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。我站那儿琢磨了几秒,心说算了,大过年的,天又黑,别添事儿,改天再来吧。

刚一转身,兜里那破手机突然吼了一嗓子,震得我手一抖,心口像被猫爪挠了一下。电话那头传来阿迪那吊儿郎当的声音:“看见你了,别磨叽,进来喝两杯。我爸妈去拜年了,店里就我一条光棍儿。”这电话来得太巧,像他早就蹲在阴影里看我数步走到门口。我瞄了眼门前那盏小灯,心里暗骂了句“狗东西”,可还是拧开门进去了——他那句“光棍儿”,听着像笑话,尾音里却裹着点故意的孤单,像钩子,往我心头勾了一下。门一推开,酒香扑了脸,屋里暖气开得足,热得发干,空气里裹着一层沙纸似的躁气。明明不冷,心里却凉得发毛——这屋子的气不对,像是等人落网的局子。

阿迪坐在灯下,背后拖着长长的影,人却窝在光晕的边缘,整个人半明半暗,像正咂摸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。我随手拉张椅子坐下,抬抬下巴问他:“酒咋样?最近生意行不行?”这话说得虚,不过是打个边鼓,敲敲他今天这阵仗,到底想唱哪出。他没抬头,手指一圈一圈地勾着酒杯边,像逮住只蚊子那么轻巧,轻哼了声:“还能咋样,混口饭而已。”这回答,敷衍得滴水不漏,像墙面上的一层防水漆,话糊上去就滑下来,捞不着一点干货。

他顿了下,像在嘴里慢慢咂着酒味,眼神也跟着暗了几分,酒没换,气氛却变了调。这才是正题要来的信号。“说真的……”他嗓子压得更低了,像怕被谁听见,“半年前,我大表姐出事了。”我心里倏地一紧,指尖还搁在杯沿上,没动,就等他后面那句。这种“说真的”加上压低的音量,十有八九,后头不是人命就是债命。“被你大伯那边的人逮住了,割了颗腰果。”他说得慢,咬字咯吱咯吱,像嘴里嚼着铁丝。“利滚利,钱还不上,最后被拉去下海抵债……这辈子算是交代了。”

屋里像被人从窗缝灌进一桶冷水,一下子透了底。我指尖轻轻敲着杯口,没急着搭话,脑子却早飞快地转着圈——他为什么挑现在说?是想拉我下水?还是敲打?又或者,憋太久,想找人分一口这烂气?我仰头灌了一口酒,烧得嗓子眼直发涩。“怎么,特意跟我说这事,是想拉我下水?”我语气不急,眼神却死盯着他——这话是刀子,冷着光,往他心窝子一递,看他怎么接。阿迪笑了,嘴角抬了下,苦得像发酵了的酒渣:“拉你?我要是连你都不敢说,我也白混了。”

这话听着像掏心窝子,可再一细品,是划了道界,把我圈进他那点能“信”的小圈子,绑得不露痕迹。我没回,杯里酒晃了晃,又灌下一口,酒火烧得胸口闷疼。“我爸死了。铺子也没了。让大伯和三姑那帮狗东西,早掏空了个底儿朝天。”我说这话时,指节死死扣着杯沿,咯咯作响,像骨头要从肉里弹出来。“我妈,癌症。半条命搭进去了。”这时候我也亮了底牌。不是示弱,是摊牌——告诉他,我和那帮人,不是隔着几层亲戚,是血仇。

我低着头,盯着桌面,嘴角扯了下,笑得像撕开了点什么。声音也淡:“我啊……我一直在琢磨——到底是我爸先走了,他们才起的歪心?还是他们早就盯上了,硬生生把他逼没的?”这话是探路,也是下饵,不求他马上回,只看他脸上的波动——知不知道,还有没有藏着的水,深的那种。我抬眼瞥了他一眼,嗓子像砂纸蹭在喉头:“你说,这世道,能完吗?”最后这句,是绝望,是诱饵,也是刀尖试血。

屋外鞭炮噼里啪啦,炸得远远近近,像有人在庆祝什么。屋里却静得只剩下心跳,一下下敲着杯子边缘,像命数在走表。我酒量不济,几杯下肚脑袋就开始打晃,撑到夜里才迷迷糊糊打车回家。那晚到底跟阿迪说了多少,我脑子成了团糊,只记得他提了个地名。

就在那一刻,我脑袋“嗡”地炸了下——那地方,离我家那间早没了的铺子,不到一百米。不到一百米!这距离,不是碰巧,是钉子——打得太准,太狠,太刻意。之后我特意过去看了一眼。表面上挂着“宾馆”俩字,霓虹灯泛着一层粉红,颜色轻佻,晃得眼睛发晕。我装作路过,脚步没停,眼风飞快地扫进去。大厅沙发上,瘫着个彪形大汉,膀大腰圆,脸上堆着横肉。他膝下那条狼狗,獠牙外露,喘着粗气,眼珠子死死盯着门口,像随时能扑上来撕人一块肉。旁边七八个姑娘,浓妆艳抹,腻得像糖霜,可眼神是空的,空得让人心里打鼓。

只这一眼,信息就够了。我赶紧扭头走,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。可后来好些天,那条狗的眼神一直盘在我脑子里转——那不是狗眼,是整个地方透出来的凶光,钻进骨头缝,甩都甩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