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久了,我心头那点疑虑非但没消,反倒像生了根。我妈当初撞见的那群“存钱的人”,现在回想起来——他们的模样,在我脑子里模糊得不对劲,像罩着一层精心搭起的薄纱。尤其是那个华姐,她那副“同样受害者”的身份,总在我思绪的拐角处硌着——会不会,她根本就是那局里的一个托?我妈,才是那条真咬钩的鱼。
这念头一起,阿迪讲过的那件事就猛地浮了上来。阿迪那天讲起这事时神情很平静,我听的倒是反应得轻飘飘的,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,心里笑那骗局太拙、手法太明——不过是放大了人心里那点贪。可阿迪说得对,局外人看什么都透亮,局里人连自己眼珠子都被那点诱饵蒙住了。他表姐的爸,就是看着邻居打牌赢钱,回回都是满脸红光地走人,那画面像演戏——一遍遍地在眼前上演“别人都能赚”的活剧,无声地蚕食了他的警觉。心里那点不甘和侥幸,就像藤蔓,一缠上就长疯了:为啥别人行,我就不行?这念头一扎根,脚步自然也就跟着过去了。开头当然是小赢,给的甜头像钩子上的倒刺——钩进肉里还带着点安慰似的。再想撒手,已经迟了。一步步,钱输了,借条签了,人就被推着一路滑进泥塘深处。等到惊醒,才发现那些热络的“邻居”,那张看起来谁都能赢钱的牌桌,原来全是为他一人搭的戏台。那场戏里,真正沉浮挣扎的“水鱼”,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。这类局厉害的,从来不是技巧有多高明,说到底,骗的还是人心。真正可怕的,是那层皮囊下炉火纯青的“伪装”——和他们手头足够好的“资源”。
他们像最老练的猎手,根本不急。一次不成,就换下一个。他们有的是耐心和人手,能一遍遍地布网,直到逮着那条合适的鱼。你以为自己是误打误撞闯进了一群志同道合的“幸存者”堆里,可实际上——你的出现,本就是他们反复筛选、精细描图后的精准结果。阿迪后来提过一句,他表姐那阵子长得出挑,走哪儿都招眼。他说得平静,却像在还原一个冷冰冰的公式:她家这事不是“恰好撞上”,而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——像圈猎物那样,悄无声息地划了个套,等着她自己一步步踩进去。
而现在,当我带着这份冰冷的后知后觉,回头去看我妈那天遇见华姐的下午——那场看似偶然的“邂逅”,那番推心置腹的“经验分享”,那副满是共情意味的“同病相怜”的姿态……现在看,全都像是层层叠叠的滤镜,笼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气息。那哪里是命运巧合的偶遇?分明是一场温情脉脉的精准设局——由华姐这样“完美”的演员领衔主演,台词写得真,情绪演得稳,钩子藏得深。
阿迪表姐家的事,最后全指向了五爷。华姐那帮人,我估摸着,十有八九背后就是玉罗刹。可等我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指向玉罗刹时,已经晚了。我妈,病得彻底了,回不来了。有时候我恨自己,要是我没念高中,多挣三年时间,或许还能扭转什么。可这世上哪有如果。
五爷——我那大伯,玉罗刹手下头号马仔。是时候收点利息了。五爷的老婆是个地道的北方老娘们,长得粗糙,没什么文化。五爷外头早有人了。阿迪跟我说,五爷经常遛弯,一走就是大半天,不回来,估计又去找情人。可我那大伯母蒙在鼓里,这事儿我不会直接说出口。我打电话给阿迪,托他去办——得让这消息悄悄传到大伯母耳朵里,但千万别把自己给暴露了。
我后来又添了把火。那天挑了大伯母买菜的点儿,在菜市场口“撞见”她。见到我,先寒暄了几句,我顺嘴扯了句,说去我妈单位交个材料。她问:“你妈身体好点没?”我没敢看她。眼神垂着,眉头拧起,眼圈微红,像咬着话头,死活不肯松口。声音也哑着,像嗓子眼里卡了砂子:“不是突发病,也不是精神出了岔。”我顿了顿,嗓音更轻:“有人下了毒手,人都活蹦乱跳的,也能被卖了换钱。”空气顿时静了。大伯母没吭声,手上那袋青菜拎得更紧了,脸色阴沉了几分。
我又低声说:“大娘,你也得注意点身体。”大伯母颤抖着声音说,“我这身体老往医院跑……会不会,我也被人卖了?”我叹了口气,声音轻柔却带着隐晦的警示,‘大娘,咱这身体,可得靠自己,多注意才是正经事。’”我心里清楚,这钩子算是种下了。我说的每一句,都是真话。玉罗刹在医院那一摊儿的生意和关系网,外人可能不懂我这句话的深意,可亲戚们心里明白得很,根本不需要我多嘴。只要我这么一提,她们自己就会开始琢磨,那无形的网线已经拴住了她们的心思,成为她夜里惊醒的梦魇,早晚会理出头绪。
大伯母有了双重危机感,丈夫的背叛和自己未来命运可能被牺牲的恐惧。她会想方设法让五爷远离玉罗刹,那是本能的反抗,也是无奈的挣扎。我清楚,大伯母根本不是玉罗刹的对手,但能在这张无形的大网里拖住五爷一阵,也算是挣到了些喘息的时间。五爷的算计早就铺开了——外面有了新欢,家里却有个免费的保姆。没有我的提醒,没有这点模糊的警钟,最终,大伯母成了这局里的牺牲品,只是她自己还没完全看清。
我抽了个空,去了趟大姑家。提前给大表姐拨了电话,语气恰到好处:像在探望长辈,也像在试探地基。这通电话,其实就是探路石,也是入场券,确保一切能在可控范围内运行。那天我拎着沉甸甸的礼物,几千块的东西分量实打实。连发票我都叠好了,塞在礼袋最底层——这薄薄几张纸,不光是凭证,更是划界的刻刀:人情我还了,话我说尽了,我知道,大姑从头到尾就没想掺和我和玉罗刹的事。
大表姐在小区口接我,领我穿过那簇崭新的高层楼。门一开,大姑的眼泪就下来了。她拉着我手,说爸走了以后再没见过我,说我这些年不容易。那眼泪是不是真?也许是。但我只是抿了抿嘴角,没接那份沉重的“心疼”。有些情感债,一旦认下,就等于自愿栓上链子。
饭桌上气氛温温的,像烧到一半就熄火的老汤。我挑了两段旧事当作调料:小学那年大姑送的那套邮票,高三时大表姐帮我减免学费。语气平稳,像翻出早就风干的标本。“别人对我的好,我一辈子记得。”我说。至于没说出口的后半句,反而在心里留得最牢。至于别的?她们没问。我也一个字不会多吐。空气里飘着一种默契,像冷却后的炮仗味。毕竟,有些真相她们知道得比我还早,也更深——甚至可能一直站在幕布的边缘,看得比我清。聪明人之间,有些话说出口,反倒显得浅薄。人情送到了,面子给足了,该说的——早已藏在礼物和那两句点到为止的感谢里,说尽了。只是从未明说。饭后,我起身告辞,没带走一丝多余的牵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