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文家楼上,住着健哥。他们那个单元,从一楼到顶楼,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特殊的“司法味儿”,孩子们个个跟小大人似的,很少下楼野。我能结识这位比我大几岁的“楼上邻居”,还得感谢楼下那间烟雾缭绕、键盘噼啪响的楼下宾馆里的小网吧。
那会儿我念初中,正是沉迷游戏的年纪。健哥呢,已经是附近省重点高中的“高材生”了。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碰见,他总显得格格不入——别人屏幕上是刀光剑影、枪林弹雨,他的屏幕上,晃动的却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。我那时内向,见了面顶多点点头,倒是健哥,每次见到我,都像见到老熟人似的,咧开嘴笑着招呼一声:“哟,又来啦?” 那股子自来熟的劲儿,让我这闷葫芦又羡慕又有点不好意思。
更让我开眼的是他和网吧女老板的互动。那会儿网吧刚兴起,老板是个颇有胆识的附近女大学生。健哥每次去,开机查资料是正事,但三言两语就能跟女老板聊得风生水起,从学业聊到创业,逗得人家眼睛发亮,笑声不断。我缩在角落自己的机位上,耳朵竖着听,心里直嘀咕:这健哥,在哪儿都是个人物啊!学习好就算了,连泡网吧都能泡出“社交达人”的范儿来?这操作,不服不行!
没错,健哥去网吧,真不是去“堕落”的。在那个网络还是稀缺资源的年代,他家可能没电脑,或者网速不行,他是把乌烟瘴气的网吧,当成了自己免费的“电子阅览室”! 查资料、做功课、甚至可能研究点法律条文,在游戏声和叫骂声里,他愣是给自己开辟出一方安静的学习角。这份定力,配上他那见谁都谈笑风生的本事,让我这懵懂少年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,什么叫“聪明人能把任何环境都变成自己的主场”。
后来我上了高中,健哥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黑龙江大学法律系的课堂上。在我们那片儿,“黑大法律”加上他那省重点的出身,简直就是“人中龙凤”的代名词。偶尔在小区里或者大街上碰见他,他依旧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。可奇了怪了,他那双好像能洞察人心的眼睛,每次扫到我,总会微微一顿,然后带着点关切地问:“小跃,最近咋回事?每次看你这一脸苦瓜相,愁云惨淡的?”
我家那时确实出了大变故,天都快塌了半边,心里压着千斤巨石,每天都烦得要爆炸。可这种事儿,跟外人怎么说?又有什么意义?我每次都下意识地别开脸,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搪塞过去:“没…没啥,健哥,就…有点累。” 健哥也不多问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,用力拍拍我的肩膀:“行,没事儿就好。记住啊,天塌不下来!真要有啥过不去的坎儿,别闷着,有事吱声!” 他那眼神,像X光,仿佛能穿透我拙劣的伪装,看到我心底那片狼藉的废墟。这份“毒”到家的眼力,比任何安慰都让我心头一颤。
岁月如流,冲散了很多人和事。后来我离开了大院儿,也失去了健哥的消息。但偶尔,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,那个在烟雾缭绕中专注查资料的身影,那个在街头一眼看穿我强颜欢笑的关切眼神,总会清晰地浮现。
我想,健哥的人生轨迹,大约早已沿着法律的经纬线铺展开去。他或许在法庭上慷慨陈词,为正义发声;或许在卷宗堆砌的办公室里抽丝剥茧,寻找真相;又或许,他那份天生的亲和力与洞察力,让他在调解纷争、化解矛盾的领域游刃有余。无论他法袍加身,还是运筹帷幄,他身上始终有当年那两点最亮的光——在混沌中保持清醒目标的能力,和在喧嚣里看见他人孤独的温柔。
他像一盏灯。一盏在网吧浑浊空气里兀自明亮、指引方向的灯;一盏在我人生至暗时刻,敏锐地照见我的无助、并无声传递支撑力量的灯。那灯光未必炽热耀眼,却有着穿透寒夜、直抵人心的温度。它提醒我,真正的强大,有时是喧嚣中的专注,有时是辉煌处的敏锐,更是无论走得多高多远,都不曾失去那份对身边人细微痛楚的体察与关怀。这份源自少年情谊的微光,早已融入时光,成为我心底一处不灭的灯火——它告诉我,纵使世路崎岖,总有人曾以他的方式,用知识的光和人的暖,为迷途的少年,悄然点亮过一程前路。
健哥,那个把网吧当书房、把关切藏在玩笑里的学霸邻居,他本身就是一部行走的启示录:真正的光芒,既能照亮自己的前程,也能温暖他人的寒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