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儿园那几年,有时上学路上,妈妈会从路边的枫树上,为我摘下一片脉络清晰、完整的叶子,轻轻放在掌心。“拿着玩吧。” 那片带着阳光余温的叶子,我能攥在手心一整天,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最温柔的重量。 别的孩子追逐打闹时,我总像一片沉默的叶子,悄悄贴在院墙的角落,安静地看着那片喧闹的阳光。
小迪则不同,他像一团永不熄灭的温暖火焰,走到哪里都光芒四射,连最严厉的老师也总是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脑袋。在孩子的世界里,他便是天生的主角。偏偏是这团明亮的火焰,照亮了角落里的我,他总毫不迟疑地拉着我的手,将我拉入他温暖明亮的世界里。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,他笑声嘹亮,我安静微笑——仿佛一束光,偏执地照亮了一粒微尘。
那时候家里老宅拆迁,我们搬到姥姥家那边租房住了2年多。就近念的国营大厂区里的幼儿园,妈妈就在厂里上班。那个厂区简直是个小世界,食堂、幼儿园、职工医院、子弟学校、车队,应有尽有。小迪的妈妈和我妈妈是同事,这层关系,无形中为我们的友情又加了一道锁链。
命运第一次把我们分开,是小学报名之后。我去了大姑父帮我安排的那所小学,没想到报名那天,熙攘的队伍尽头,小迪竟也在那里!他眼睛一亮,像从前一样用力挥手,穿过人群朝我跑来。那一年,我们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,又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。
然而安稳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。学校突然开始严格清查户口。小迪的户口终究是落在厂区子弟小学那边,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,他必须转学回去。那天,小迪来和我告别,他依然笑着,只是那笑容仿佛被水洗过,眼神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难过。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:“嘿,有空我就来找你玩!一定!”
小迪真的没有忘记他的承诺。他学校放假时,竟真的会一次次横穿大半个城市,循着记忆,摸索着来找我玩。几年后姥姥告诉我:“小迪那孩子呀,每年都来找你十多次呢!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来,安安静静地走,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。”姥姥的语气里,浸满了心疼的暖意。
我偶尔去姥姥家,也必定去找小迪。那个熟悉的厂区家属院,承载着太多童年无忧的印记。我记得我们高中时候见面时,我们都长高了,他的笑容却依旧如同幼时般明亮坦荡。他热情地拉着我,介绍他身边的朋友:“还记得吗?都是咱们幼儿园那会儿的朋友!”我茫然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,记忆深处却一片模糊。小迪的眼神闪了闪,随即又亮起来,仿佛那点失落只是错觉,他更用力地揽住我的肩,笑声依旧爽朗,仿佛要替我驱散所有尴尬的阴霾。
时间裹挟着我们向前奔流,我最终决定离开东北。临行前,一种近乎固执的念头攫住了我——我得找到小迪,留下点什么一个电话或者一个微信,一根能再次连接起彼此的线。我凭着记忆,穿过城市熟悉又陌生的脉络,再次走向那个熟悉的地方。
然而,走到记忆中的那栋楼前,我猛地停住了脚步。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、悬空。那扇我曾在梦中无数次推开、跑进跑出的门,连同那个熟悉的院落,消失不见了。眼前赫然是一个简陋的店铺,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歪斜地挂着散装白酒。只有酒铺门窗紧闭的冷清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精气味,现实像一堵冰冷的墙,撞得我头昏眼花。
“小伙子,打酒?”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。一位老头坐在店旁的小凳上,手里卷着烟,烟雾缭绕中眯眼看着我。
“不……不是。”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,喉咙干涩,“大爷,请问……以前住这儿的那家人,姓王的,不住这了嘛?”
老人卷烟的手顿了顿,抬眼仔细打量我,混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的光。“搬走好几年了,这房子是老板租的,那家人我也联系不到,我就是个看店的。”他吐出一口烟圈,慢悠悠地说。 我走出那条老街时,天色已晚。晚风拂过,带着微微凉意,却无法吹散记忆里那一段盛夏般的炽热。
许多年以后,我依然偶尔能梦见了小迪,梦到他就在那个酒铺里。原来,有些人一旦住进了记忆,就再也不会真正离开。他只是,换了一个方式,继续照亮我人生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