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文,大院儿里的邻居,比我小三岁。他啊,白白净净,胖乎乎的,像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,透着股憨厚劲儿。可这“馒头”跟我们这些满院疯跑的野小子不是一路人——他家那单元,板板正正,清一色司法口的。他爸文叔,更是座又高又壮的“小山”,平常难见人影儿,偶尔现身也是脚步带风,一脸威严。
后来我念初中那会儿,有阵子忽然发现文叔变了。嘿,您猜怎么着?他老人家瘦了!不是一般的瘦,是瘦了好几圈,整个人仿佛缩水了,常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步。我心里那个乐呵,还跟我妈嘀咕呢:“妈,您看文叔!减肥成功了啊?这效果,杠杠的!以前那座山,现在都快成土坡了!” 我妈当时没接茬,只是叹了口气。
这“减肥成功”的兴奋劲儿还没捂热乎呢,没过多久,我就看见小文家单元门口摆满了刺眼的花圈和挽联。邻居们压着嗓子说话,我才懵懵懂懂地知道:文叔哪里是减肥成功,他是得了癌症……人,走了。
时光推着我们往前走。我上了高中,头一年是所私立学校。巧得很,阿文也考进了那儿的初中部。这对儿发小,阴差阳错又坐上了同一辆往返的校车。阿文还是那么腼腆,校服穿得一丝不苟,眼镜片后是心无旁骛的专注。而我呢?课本早成了摆设,脑子里塞满了游戏攻略和隔壁班姑娘的马尾辫。我俩并排坐着,空气常常凝滞得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轰鸣。偶尔他拿着一本翻得卷边的英语练习册,指着某道题问我,我支吾半天,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能尴尬地挠头。他也不恼,只是轻轻笑笑,那笑容里似乎藏着点我看不懂的疲惫,然后默默收起书,扭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。共同语言?稀薄得如同车厢广播里断断续续、信号不良的流行歌曲,若有若无。
高二我转学了,但回家时总能在公交车站碰到等车的阿文。他好像又长高了些,也更安静了。高中毕业后,我如同脱缰野马,基本没见过阿文的面了。只有偶尔在街角巷尾,会瞥见阿文妈匆匆的身影。最难忘的一次,是在一个寒风嗖嗖的傍晚,远远看见她站在一家小店门口,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招聘广告,正急切地跟店主比划着什么,单薄的侧影在昏黄路灯下,被拉得很长,显得格外疲惫又倔强。听院里老人念叨,文叔走后,这孤儿寡母的日子,全靠她一个人咬牙硬扛,四处找活,就为供阿文把书念下去。
再后来,离开东北前我回老宅大院办事,竟又遇见了阿文妈。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,但精神头看着还好。我们站在爬满老藤的楼门口聊了几句。说起阿文,她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,带着骄傲,也带着如释重负:“阿文啊,在北京呢,读博士!这孩子,总算熬出来了,以后啊,前途是光明的!”
告别了阿姨,我独自走出熟悉又陌生的大院。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抬头望向深蓝的夜空,几颗早出的星星已悄然点亮。恍惚间,那个白白胖胖、总在家埋头苦读的小男孩身影,与此刻遥远京城那位前途无量的博士重叠在一起。他和他母亲,像两颗坚韧的种子,在命运骤然掀起的风暴中,深深扎根,默默积蓄,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霾。阿文,这颗曾被生活阴云短暂遮蔽的星辰,如今正以自己的方式,在属于他的那片辽阔天空里,坚定地散发着温润而明亮的光芒。那光芒,或许并不刺眼,却足以照亮他自己,也足以告慰那化作了夜空中最深沉守望的、沉默的父爱。星光不问赶路人,而有些光,注定要穿越漫长的黑夜,才能抵达最璀璨的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