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月像筛子,滤掉许多童年琐碎,却总有些片段顽固地沉淀下来。关于小龙的记忆,便是如此。

他比我小两岁,算是童年玩伴圈子里的一员,但更确切地说,他是小虎的影子。小虎这孩子,命途多舛,母亲早逝的阴霾笼罩着他本就贫寒的家,衣衫褴褛是常态。半大的孩子世界里,恶意有时纯粹得可怕。小亮那帮稍大的孩子,总爱把捉弄小虎当作枯燥生活的调味剂,推搡、讥笑,乐此不疲。

就在这泾渭分明的阵营里,小龙的选择像个异类。他放着“主流”的热闹不凑,固执地和小虎待在一起。小亮他们球场上的吆喝声,小龙置若罔闻,拉起小虎的手,转身就钻进沙坑里堆他们的“城堡”。那份不合时宜的坚定,甚至带着点傻气——为了一个“受气包”,甘愿成为小团体眼中的“叛徒”。他像一堵沉默而倔强的矮墙,笨拙却坚定地挡在小虎身前,对抗着那些无端的恶意。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善良和担当,是我对他最初的、也是最深的印象。

然而,童年记忆的滤镜并非只有温暖的柔光。小龙也并非总是那个沉静的守护者。男孩天性里的顽皮和偶尔的恶作剧,他也一样不少。记得有一年春节,鞭炮声炸响着新年的喧闹,我们一群孩子兴奋地在巷子里追逐嬉闹。不知是过于投入游戏的狂热,还是单纯想看我出糗的促狭心思作祟,小龙——这个平日里护着小虎的“小卫士”——竟趁我不备,将一个刚点燃、嘶嘶作响的“小鞭儿”,飞快地塞进了我棉袄的口袋里!

那一瞬间的惊恐和随之而来的本能反应,成了那个春节最“难忘”的插曲之一。棉絮似乎都差点被燎着了,心有余悸的后怕持续了好几天。当时自然是又惊又怒,对着小龙吼叫。他呢?起初是恶作剧得逞后没心没肺的大笑,但看我真急了,脸上也掠过一丝慌乱和歉意,嘴里嘟囔着“开个玩笑嘛…又不会真的…”,眼神却有些躲闪。

后来得知他小姑和我妈是同事,倒是个意外。更意外的“包袱”,是在一次闲聊中抖开的。小龙随口说起父母在澳洲工作,我以为是普通的打工。追问之下,他才腼腆地补充:“嗯…他们是…给眼睛做手术的医生。”“眼科医生?” 我当时愣住,咀嚼着这个带着遥远光环的职业。看着眼前这个和小虎一样穿着朴素的男孩,再想想他父母在悉尼或墨尔本的手术室里挥斥方遒的场景,这巨大的身份鸿沟带来的错位感,成了童年认知里一个有趣的谜。原来“开眼看世界”的人,家中的小儿子正赤脚踩在故乡的泥土里。

我升入初中不久,小龙就像一滴水,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太平洋的彼岸——他小学尚未读完,便随父母迁居澳洲了。寒暑假偶有归来,成了稀客。等我挣扎在高中繁重的课业里,两三年光阴倏忽而过。再见他时,视觉的冲击力盖过了久别重逢的喜悦。

曾经那个需要微微仰头看我的小不点,此刻我需要费力地仰视了!他的身形仿佛被南半球的阳光和某种神秘养分急速催熟,挺拔得像棵小白杨。我惊愕地打量着他拔节般蹿升的海拔,心底那个关于澳洲的谜团再次翻涌:这地方莫非是专产巨人的?空气里飘的都是生长激素?

记忆中最鲜活的一幕,定格在烟雾缭绕、键盘噼啪的网吧。那年头,CS的枪火是我们青春躁动的出口。小龙假期归来,被我们拉进这方“战场”。

他高大的身躯陷在略显局促的网吧座椅里,与周遭老练的“枪手”们格格不入。我们熟练地冲锋、点射、报点,战况激烈。而他呢?只见他神情专注得近乎严肃,宽大的手掌略显笨拙地悬在鼠标上方,仿佛那不是鼠标,而是个精密仪器。他的目光在键盘上逡巡,两根手指试探性地、极其缓慢地……终于落在了那个至关重要的“W”键上,小心翼翼地按了下去,屏幕上的人物才以一种近乎庄严的慢速向前挪动。这一幕的荒诞感瞬间击中了我:那个在澳洲吃牛排喝牛奶、身高傲视群雄的家伙,在虚拟世界的枪林弹雨里,竟然是个连“走路”都要现学的“超级菜鸟”?我们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。小龙也挠着头,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,高大的身影在迷离的屏幕光晕中,依然带着童年那份未褪尽的憨直。

那次的网吧相聚,是记忆中关于小龙最后的清晰画面。青春的喧嚣总是匆忙,沉浸在游戏的酣畅和重逢的短暂喜悦里,我们竟忘了交换任何联系方式——一个电子邮件,或是一个澳洲的座机号码。仿佛笃定这同乡的情谊,总会有下一次自然而然的延续。

然而,人海茫茫,时间无情。小龙回澳洲后,便如同断线的风筝,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半径之外。故乡的小巷、街角的沙坑、烟雾缭绕的网吧,再也寻不到那个高大却带着憨厚笑容的身影。关于他的音讯,渐渐也只剩下母亲偶尔提起的、来自他小姑的只言片语,最终也归于沉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