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宇,跟我大表哥差不多。老宅平房那会儿就是邻居,后来拆迁,他家分了两套新房,嘿,巧了,有一套正好和我家门对门!这缘分,躲都躲不开。
他家情况有点“特殊”。大宇有个弟弟叫小千。在那个计划生育抓得贼严的年代,他家能生俩,为啥?因为大宇妈是残疾人,政策上允许。可这“特殊待遇”带来的,是双份的重担。小千弟弟先天不足,见人就只会嘿嘿傻笑,口水止不住地流,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。大宇的爸妈呢?就在商场门口支个小摊儿,卖冰激凌。那花花绿绿的冰柜,飘着甜腻腻的香气,是他们家糊口的指望。
大宇比我们院里的小孩都大几岁,在我们这群鼻涕虫眼里,那就是个“小大人”,有代沟!他平时也不稀罕跟我们玩,总带着点“过来人”的疏离感。
那会儿我正上小学,迷集邮迷得神魂颠倒。有一天,大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,压低声音说:“嘿,小子,想不想要点好票?我有门路,便宜!” 我一听,眼睛都亮了!那可是“内部渠道”啊!我辛辛苦苦攒的压岁钱、零花钱,好几百块,毫不犹豫,一把一把地交到他手里,眼巴巴等着我的“珍邮”。结果?等了个寂寞!大宇拿了钱,就像冰激凌见了太阳——化了,没影了!我那点可怜的集邮梦,被他“咣当”一下,连邮册带希望,全砸稀碎。第一次,我尝到了被忽悠的滋味,心里那叫一个拔凉。
这事儿过了没多久,我以为他良心发现了,他又找上门了!这次更“高级”:“哎,上次邮票那事儿…对不住啊兄弟!哥补偿你!最新最火的游戏光盘,内部流出版的,要不要?还能帮你电脑‘优化优化’!” 我那时刚有台宝贝电脑,一听“内部游戏”、“优化”,又有点蠢蠢欲动。结果呢?他塞给我的光盘,一插进光驱,我那宝贝电脑立马跟抽了风似的,屏幕狂闪,图标乱飞!什么“优化”,他丫是给我装了个灰鸽子木马!想把我这“菜鸟”当“肉鸡”!气得我差点把电脑砸了!从此以后,我看见大宇,就跟看见瘟神似的,绕着走。那点邻居情分,被这两次“精准诈骗”彻底整没了。
后来,我上了初中,关于大宇的消息,大多是听邻居叹息着说的。先是他的父母,像约好了似的,相继离世。家里就剩下年迈的爷爷、傻笑的弟弟小千,和年纪不大却不得不撑起这个破碎家的大宇。
大宇初中毕业就彻底告别了学校。再后来听说,他跟一个初中同学合伙,“干起了事业”——开黑车。有一次在街上偶遇,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,脸上是超越年龄的风霜和疲惫。他递给我根烟,自己点上一根,狠狠吸了一口,烟雾缭绕中,他苦笑着自嘲:“兄弟,咱这‘事业’不好干啊,三天两头被抓进去‘喝茶’。” 这话听着像调侃,可那眼神里的无奈和挣扎,藏都藏不住。没过多久,他爷爷也走了。这个家,彻底只剩下他和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弟弟小千,在空荡荡的回迁房里相依为命。
很多年后,一个更令人心塞的消息传来:小千,那个永远傻笑着流口水的孩子,在一次意外中被私家车撞死了。这世上最后一个需要大宇牵挂、也唯一牵挂大宇的人,没了。
从此,大宇就像一滴水,蒸腾在了这座城市的喧嚣里。对门那套房子,再也没亮起过属于他的灯光。有时夏天路过商场,闻到那股熟悉的、甜得发腻的冰激凌味儿,我会恍惚一下,仿佛又看见那个瘫坐冰柜后的阿姨,看见老实巴交的大宇爸,还有躲在角落傻笑的小千。而那个曾经骗我邮票钱、给我电脑种病毒、后来开黑车“常进去喝茶”的大宇,他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,最终只剩下冰激凌融化在烈日下的一滩粘稠水渍,慢慢被晒干,了无痕迹。他来过,挣扎过,在这个对他并不算温柔的世界里留下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,然后,带着一身的故事和满心的疲惫,彻底消失在了人海深处。或许,对他而言,消失本身,也是一种无声的解脱吧。那扇曾经和我家对开的门,关上的不仅是一个家,更像合上了一本写满苦涩与无常的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