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爸在教委上了十几年班,没升过职,也没犯过错,头发梳得一板一眼,皮鞋擦得锃亮。他爱干净,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擦地,墩布拖得哗哗响,像是把一天的委屈都甩进地砖缝里。他骑辆老二八车上下班,车把胶布缠着,车铃哑了但他从不修,像他人一样,沉默不响地耗着日子。
如果说有什么爱好,他就爱喝点啤酒,撸点烧烤。每次坐在马扎上喝一口酒,他眼神就放松点,像是这日子还能过。但每次我凑过去想吃,他都推开我,说小孩不能吃这玩意,对身体不好。他自己倒是吃得满嘴冒油。
我妈常说他文化不高,说什么话都要盘算很久,但他字写得挺漂亮,他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工,家里的家具都是自己做的。我上幼儿园那年,他托人托关系在学校门口划拉下一块地,盖了间门市房。盖房时,我妈家和他自己那边的亲戚都来帮忙,干活也都卖力。可房子一盖好,就出事了——我爸当初嘴一张,两边都答应经营权,最后谁也不得好,两家人翻了脸,从此见面都冷眼。那之后,我爸背了个“言而无信”的名声,在亲戚圈里都抬不起头。
房子也没闲着,后来被隔成了两半,一边租给了个大姐开小超市,另一边租给修车的父子俩。
我上小学那阵子,下岗潮来了。我妈单位先裁人,她办了停薪留职,和我二舅合伙干起了建材买卖。我爸也撑了两年,最后也被辞了。那时候我才知道,原来我爸在教委干了十几年,其实一直是临时工,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,我记得我爸的好朋友是副区长逢年过节都去串门,我爸的侄女还是教委科长,我爸走到哪里都有熟人,谁都要说一声我爸人好,但不知道为何沦落成如此。他最后只能去了我妈那儿帮忙,干些送货的活儿。没过多久,我妈和我二舅翻了脸,撕破了脸皮,生意也分开干了。
我小学毕业那年,门市房被划进了拆迁线。开发商找上门来,说好拆一赔一,给一间一样大的新门市。可房子刚扒完,话就不认了。我爸成天在外头跑,找人,喝酒,写材料,折腾了一年,人也垮了。去医院一查癌症晚期,做了手术不到一年就转移了。我上初二那年他就走了,没有留下一句话。
后来才知道,那拆迁的事压根就没签合同。我爸三姐夫是搞地产的,关系牵上了开发商,全是饭局上谈的。我爸信人,信到最后门市房搭了进去,人也没了,多年以后这事最终一分钱没拿回来。
说实话,我和我爸一直不亲。他不太管我,我小时候体质差,每年至少要发热二次,每一次生病都是我妈陪着我。很多年后,我在家里柜子里翻出他写的一封遗书,只有一句话:“我的一切财产归我妻子和儿子,其他人无权干涉。” 我读那话时没哭,心里反倒觉得,这大概是他能给我的全部了。
可即便如此,等我离开东北卖家里住的老房的时候,还是得掏出14%的产权给他那边的亲戚,因为法律规定我爷爷可以继承我父亲的财产。这就是我爸留给我的一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