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姥姥的命运像东北的老厂房,砖红色的记忆在风雪中慢慢褪色。
她出生在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——郊区有地,市里有医院。那个年代家里的十几麻袋纸币——一夜之间成了废纸,连炉子都不爱烧。唯一能换来粮食保命的,是那一箱子银元,被藏在地窖的米缸底下,那是“硬通货”。从那以后,家道中落,像是被谁抽走了主心骨。亲戚们有人逃去了东南小岛,有的下落不明。解放后,那些土地和医院,都成了“人民的”,不是被没收,而是“自愿捐出”,换来了一句荣誉,但这些和我姥姥都没有什么关系。
因为她的母亲,30多岁就死于肺痨,咳着血走的,病得连命都悄声没了。
姥姥从小就命苦,也没念过多少书,可她学了祖上传下来的手艺——接生(后来我妈告诉我所谓祖传的手艺就是靠手法把胎位不正抻过来),14岁,她就成了国营万人大厂卫生所的小助产士。不是坐诊那种,是穿着白大褂拎着药箱跑到人家炕头上接生,就这样一辈子一双手接过几千个孩子,连打疫苗都得她上门。她说,那时候孩子是生不完的,人是一茬一茬的,就像工厂里不停的流水线。
姥姥有三个孩子,大舅、二舅、还有我妈。她自己养孩子,接别人家孩子,因为生孩子的时间并不固定经常夜里在患者家里熬一宿。她嘴上从来不说苦,但脸上的皱纹写满了倦意。
她辛苦了一辈子,55岁退休,我上小学前还经常去姥姥家,我记得她那时每月退休金二百多块,记得我每次去她都给我做虾片和红烧排骨,偶尔翻翻老相册,可辉煌只存在于长辈的叹息中。说一句:“那时咱家多风光啊。”可说着说着也就过去了,像饭粒掉在火炉里,冒一下就没了声。
我上小学后,就很少见到姥姥。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某一年过年的大年初三,她塞给我200块压岁钱,还笑着说:“姥姥没啥钱,别嫌少啊。”我记得那时候她有些愧疚,她看着是那么慈祥,虽然衣服旧得起球,平房屋里有些阴暗,但她眼睛还是亮的,像几十年前她第一次接生时看到婴儿的那一刻——生命,就那么软弱却倔强地落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