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亲,生于五十年代,一头扎进了共和国最坚硬的齿轮缝隙。她从小在东北那个万人国企大厂子弟校里长大,耳边是冲床的轰鸣,鼻中是润滑油和铁锈的味道。教室里挂着领袖的像,外面是成排烟囱。那些年,命运像模具一样给人压出一模一样的童年——唯独心是活的。
她心里藏着一把手术刀,立志要做医生。高中进入医大卫校,解剖图谱翻得卷边,解剖刀磨得透亮。可惜书还没读完,历史先动了手。1974年,她被送往通辽农场。风吹麦浪,她在田间做赤脚医生,一边给人治病,一边借着煤油灯啃着了中医、西医、英语和高数。她说:“我要是考不上,那谁还能考上?”那语气不是自负,是血里带着读书人最倔强的求生本能。
1977年,恢复高考。她像一名被命运推上岸的溺水者,攥着全部希望走进考场,几乎把整个人生都押在那张卷子上。但最终,她空手而归。榜上无名,她没有哭闹,只是从此变得沉默,像一扇关上的门,再也没开过。
很多年后,她轻声说过:“可能是被人顶了。”语气平静,像在谈别人的故事。但我听得出,那是一种咽不下的委屈,也是一种明知无用的质疑。那种事,永远没有答案,也没有人负责。它像一枚钉子,钉进她的心里,一辈子没拔出来。
她不是天真,而是太相信规则、相信努力、相信公平。她是那种可以熬夜写满十几本演算纸、读透几百本旧书的人,却最终被时代拦腰斩断,如同一棵在风暴中被砍倒的树,轰然倒下,却无人听见。
我不是因为她是我母亲才信她,而是因为那些证据早已沉默地堆在我童年的角落里:我记得儿时翻开过一本旧医书里面有她儿时做的枫叶标本,那书柜里密密麻麻的旧书,页脚写着中药名、英文注释、高数公式;还有那一摞摞厚厚的演算纸,每一页都像在证明,她曾经,真的准备好了。
她没有选择沉沦。知青返城后,她又考入技工大学,重回那个吞掉她父亲青春的大厂,成为设计处的一员。在成吨钢铁和图纸之间,她凭借设计了十一款运输机相关产品,硬是从一个普通职工熬成了助理工程师。145元一个月,不多,但她活得像把尺子,硬挺、直立。
九十年代,她参与每年二十多种新产品的设计,凭借独立完成十七款运输机方案,终于升为工程师,月薪升到了245元。她最高就做到中级工程师,就戛然而止,那是她职业的顶峰,也是体制为她划定的天花板。
下岗潮汹涌而来时,她没有哭,也没有喊。只是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厂门外,像一颗被拧松的螺丝钉,被体制无声地弹了出来。她默默提起旧皮包,转身挤进了早已人满为患的市场。她的人生像一场永不结束的补考,只是卷子从未发下,考场早已塌陷。
母亲年少时想做医生,结果一生都在和命运的病灶搏斗。高考落榜,成了工程师,下岗后又成了商人。她的人生像东北的冬天,风雪压断了树枝,但根还在地底下死撑。她用尽一生的力气,和命运拔河,最后只换来一身伤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