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奶奶是那种典型的裹小脚老太太,脚挤得跟半截胡萝卜似的,走两步就疼。她从来不喊疼,脸上也不带一丝表情,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挪着步。
她眼睛也不好,白内障几十年,整天迷瞪着。她说是年轻时候被鱼咬了眼——说得那样认真,我听着觉得怪,却一句话也不敢问。
她人瘦,骨头硬,像是晒干了的树杈,风一吹都咯吱响。活到八十多岁,从没听她说过“难受”两个字。她不是没事,是从来没觉得说出来能换来什么。
最让我记得影响最深刻的一件事,是我小学那年除夕守岁,在老宅二楼,我们一家人坐在床上,她慢悠悠地讲起她年轻时候怎么来的东北。
那会儿打仗,兵乱马荒的。说是要把老百姓集中起来转移。六辆破卡车,一车挤一堆人。刚出村不远,路边就炸了,炸药埋在雪底下,前面五辆车接二连三翻了,火光一窜天,人喊马叫,车里车外都乱了。
她坐最后一辆,司机是个山东逃荒来的,听了响声吓傻了,死活不敢往前开,转头就往山里绕。最后,就那一辆车躲过了,跑出来了。她说后来是顺着铁路到了另一个市,就在那落了脚,再没走。
她说完了话,就继续低头剥瓜子。瓜子皮落她腿上,她眼不好,剥得慢,她牙不好,吃的慢。一边剥一边嘟囔:“我也不懂为啥那车没炸,反正没炸。”
我听着,心里一阵发麻。那会儿还小,说不清啥感觉,只觉得不对劲。脑子里头一遍一遍想:六辆车,炸了五辆,就她那辆没事——到底是她命硬,还是别人的命薄。从这一刻我明白了是非善恶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事,而是裹着泥、藏着血的混账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