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爷爷是坐着一辆破卡车,跟奶奶一块儿从乱世里颠出来的。哪年哪月,说不清了,也许是打仗,也许是灾年。反正到这儿那天,天还黑着,地皮冻得硬梆梆,鞋底一踩“咔啦”响,像是踩碎了什么命数。
落了脚,爷爷进了部队修机器。他们就在飞机场边上搭了三间小平房,一间不到三十平,屋子小,院子却敞亮。爷爷说,人不能一辈子窝在屋里蹲着,得有个地儿透口气。
我就是在那院子里头长大的。前头种苞米,边上栽豆角,一到夏天,苞米杆能碰天,豆角藤缠窗棂,风一吹,哗啦啦响。屋子一侧有条木头长廊,通着邻家。小时候总觉得那地方怪,夜里老感觉有人踩着廊板走,还梦到有坏人砸木门要闯进我家来。
爷爷人瘦,硬邦邦的,站着像根打地桩,身上那件中山装,穿得洗白了,领子都翻毛边。他有个老毛病:过了午饭点就不沾口,谁劝都没用。他说那是命带的,改不了。
爷爷奶奶养了五个孩子,三个姑,一个大爷。我爸是老疙瘩,奶奶四十岁才生下他,疼得眼珠子似的捧着。
可谁承想,我爸四十刚出头,就撒手了。人还没咽气,家里的那点东西就让几个兄弟姐妹惦记上了。那瓶安眠药,是我三姑拿来的,她脸上挂着笑,说是“让他睡得踏实点”,我爸吃了半瓶药咽气后,她第一个动手拿走了我爸那份。
后来他们说,爷爷年纪大了,不能受刺激,就瞒着没告诉他。我每次去看爷爷,他们都让我说我爸是去海南享福了。爷爷听着也不吭声,就点头。有时候他自己念叨:“小儿子身子骨差,这一走也不打电话。”我看他那眼神,估计是知道的,但他装不知道。他也没法说,毕竟年纪大了,腿脚不利索了,话语权也没了。每个月那一万多块退休金压在大爷手里,吃喝拉撒都得人搭把手。
他活到快一百,没病没灾,像台老机器慢慢停转,只不过他走的那天,我没去。也没人通知我。